极北的国里，夏夜是很短暂的暗；月出来的时候，匆匆忙忙，宛如拎着水晶鞋急归的灰姑娘。
到了十月里，昼夜之间的长短便相似了，同回归线一带亦无甚区别。只是那一轮月，却是皓皓然的大且极亮，使我在窗前好象有点无所适从了。没有理由再倦缩在这小屋里了，于是便离了窗前出来。
出门有条小径，是用细海砂和矽石粒铺就的，其间的细碎贝壳在这杲月下闪耀着晶莹的光彩，蜿蜒着看不到路的尽头，若不是近在脚下，我会疑心是那银河落下了。路边草丛里有初生的夜露，也时而闪亮，象点点的萤火。却不见天上有一两颗的星子。小径的尽头就是那池塘的所在，人们都叫它“GREENPOND”，我便叫它作“清塘”。
清塘周围没有很高的树，只是灌木和芦苇，所以月光可以没有什么遮掩的朗照下来。近岸则是一些很厚的草坪和地衣，这一层一层浓淡相间的绿便融在清塘的水里，白日里水凫和天鹅们不停地撩拨着，所以那水看起来，通体都是绿的。雨后初霁的月夜，无疑是最清澈的世间。塘的周围没有人家，这时候我尽可以扬着头，深深地吸几口这和着草露水气月色的夜气。
这一刻，我突然间觉得从那小径走来时似乎丢了点什么东西，我有点惶恐起来，好象不是丢了什么，是被掀开了什么遮掩？手足无措的我左右踱着，却惊了塘边一对野鸭，噗噗地向着水深处游去。这一泓原本极静的池水，因我惊了野鸭而起了潋滟；我一向沉寂的心，却是因了这一轮月的朗照，而使掩在深处的那一点思念无法隐匿了。
塘的北面有一带的小山，好几重相错着；山很小却有形，大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样势。月便站在那斜斜的山麓上；山脚下星散着一些寓所，寥寥地有一两点灯光隐现，从水中望去，却是孤星对影顾自怜；然而与那一轮月比起来：月虽盈，却寒；灯虽薄，却暖。“重月不及舍灯暖，孤灯洗月同相思”；灯与月，于异乡人，同样重要。
月，从那几支极出众的苇上露出脸来；于是那苇便做了穿上洁白的婚纱的新嫁娘，欣喜地微微颤动着；风那伴娘无声地把这一喜讯在塘的周围传递开来，一路走着，一路在水面上洒满了白色的月光花瓣；于是所有的枝头、蒿丛都齐齐地聚了在这圣洁的银白色朦胧中，会心地微笑着。水面上没有荷，倒也不曾是“天光云影共徘徊”，这带着深深中国色的东西，在这极北的国度里，确是不曾见到的。我却以为没有这“亭亭的舞女的裙”倒是一件好事，因为这清冷的秋季里很快就会有一阵意外的雪，这是那些南国舞女们所经受不住的，便是于我，也是有点忐忑的。
这时候倒是想起了关于荷的诗句了：“池花对影落”，作者一直感叹下句“沙鸟带声飞”与此对仗不工，这也难得了，有荷的时节，难得有人来关心芦草；没有了荷，人们又要远远地相念着。却不知眼前的景也是同样的怡人。所以我便有了一句：塘芦交头酢；虽亦不很雅，但确是实景。
月高了一点，偶尔有两只夜鸟飞过；远处渺渺的好象有一点乐音传来。我屏息细听，确是钢琴的声音。那乐音象是穿林度水而来的；想是那山下寓所里夜练的女子吧。又象是风在撩拨水面的声音，自己倒是无法确定了。但是脚边暗影里却有两尾鱼喃喃地醒来，吐着泡向着月色乐音游去；必是去那水世界里的夜会吧。
我离了塘边，却还在那星河似的小径上举头望月；及至脖颈开始酸涩了，才想起我的影子不在了。回头看时，我的影子正同着二尾夜鱼，游向那份支离的水中月。我拉了湿漉漉的影子同归。
一阵风来，影不禁寒颤；我忙揽影入怀，紧了紧风衣的扣。
抬头看时，月正高，塘愈清。
